科学的兴起,标示着一种人类社会的强烈变革,不仅改变了人类物质生活的模式,更进而影响人类精神生活的趋向,全面深入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当全世界从旧社会形态走向现代化,科学自始至终主导着这一脉络的发展,成为时代发展的标杆。而从有人类文明便开始起关键作用的宗教,作为一种旧时代的主导,不论在东方或西方国家,与科学的这场历史性的相会,必然会是最激烈且影响最深刻的一场。冲突的开始,是基督教与近代科学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地心”与“日心”之争,佛法则直到19世纪后期,由于科学的东来,佛法的西传,方始加入这场宗教与科学的世纪性对谈。
在过去,佛学与科学或有冲突、或有互补、或有相似,然而,随着时代对于以和谐对话进行缓解冲突的逐步重视,以及科学理论与结论还会继续不断地发展演化下去的趋势,双方的对话将可能会随时代前进、科学新概念的发现而有不同的内涵与效果。
从目前的科学发展趋势看来,就其研究本身而言,从物质研究向精神层面的整合倾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发展,而这个倾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研究概念上混沌理论的改革,一是研究内容上认知科学的纳入心智活动研究。前者跳脱过去之研究视野导入的混沌新概念,逐渐普遍应用于各科学乃至非科学学科,接纳过往所不予以考虑的种种不确定非线性因素,使得科学将可能呈现一番新风貌乃至于打破过去科学谨守的格局;再者,自然科学发展其整体化、综合性的趋势越来越显著,一些边缘学科、交叉学科、横向学科迅速发展,不仅揭示了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打破了各学科之间壁垒分明的界限,更为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联盟创造了条件,认知科学对于心灵认知的研究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因此,本文将由此发展线索,即以混沌理念的加入与认知科学对于心智的研究所突显的自然科学从物质向精神研究的整合倾向,来讨论科学与佛学对话之未来发展。
一、混沌科学非线性研究的兴起
1.混沌学的兴起
混沌一词,在传统意义上,乃古代传说在世界开辟前元气未分,模糊成一团的状态,尔后,又常被用来表述模糊不分明、混乱又不可分割的状态。然而,到了近代,科学家们却发现混沌其实是大自然的一种规律,研究了解混沌便能揭示大自然现象的深层意义,混沌科学于是从一种对于过去化约自然规律的否定中兴起。
在过去,尤其是在物理学的发展中,总认为世界一切应是遵守一些简单的规律进行,而科学家们也以发现这种简单规律乃至由此界定出明确因果论为成就,走的是一种化约且决定的路线。过程中,一切可能影响这个简单法则,或妨碍化约程序、寻求这个简单法则的种种枝末因素或现象,皆被忽略不计。例如,忽略摩擦力和空气阻力此二种明显的非线性因素,而得出所有自由落体具相同重力加速度之明确结论,然而这个利落的结果却完全与人们的实际经验不符。
然而,随着物理学的逐步进展,对于世界的探究愈加深入,科学家们却也逐步地从化约与简单规律的神话中觉醒。在相对论否定了牛顿对绝对空间与时间的假设,量子理论否定了牛顿对于测量过程控制的梦想后,科学家突破过去的局限,从事物发展的全体上来观察一切现象的变化,其结果是观测到现象具内在随机性的混沌理论断然粉碎了拉普拉斯对因果决定论可预测度所存的幻影。
从初步探索期(19世纪到20世纪初)彭加勒(H.Poincare)研究天体力学中的三体问题时预感到混沌的存在;20世纪初到50年代知识积累期,混沌理论奠定了坚实的数学、物理和工程应用等方面的知识基础;至50年代末60年代初混沌研究的突破期,KAM定理的提出和证明以及美国气象学家劳仑兹(E.N. Lorenz)发现了所谓的蝴蝶效应,并由此两个突破引发了混沌研究的高潮期,从20世纪60到80年代,出现了众多的科学家研究混沌现象,更导出了混沌学的几个重要常数和基本概念,标志着混沌学的诞生,混沌学于是成为一热门的新兴科学。
2.混沌思维及其意义
混沌理论的提出,重点在于思维方式的改变,有别于经典时期仅关心线性的、可解析表达的、平衡的、规则的、有序的、确定的、可逆的、可作严格逻辑分析的研究对象,乃至于将世界一切事物皆设定于此范畴中,由此而建立起一种明确决定论与还原论的“现实世界简单性”的信念;混沌理论则释放经典时期种种外加的假设,突破线性思维与简单明确性的藩篱,直接对于现象实际的非解析表达、非平衡态、不规则、无序、不确定、不可逆、不可作严格分析等特质进行研究分析,打破“现实世界简单性”的信念。甚且,有别于过去科学研究重点聚焦于事物或现象间的统一性与可预测性,混沌科学则“把焦点放在潜藏的秩序、细微的差异、事物的‘敏感性’,以及无法预测之事产生新事物的各种‘规则’”。换句话说,混沌学采取一种接受事相全部细节的方式,不排除或遗落任一复杂因子,使得其研究乃更接近于事物的原本相貌。
尽管思维的起点,乃否定过去一味地偏向于有序与决定论的发展路线,但透过混沌观点解析的结果,却发现世界的混沌并非杂乱而无章,而是一种“有序的无序”,具偶然与必然相互渗透、复杂性孕育了简单性,而“无理性孕育出了有理性”等相对又统一特质的综合体。也就是说表面上尽管一切事物表相上是复杂、偶然且无序,然而透过混沌观念的解析,却又可从其中发掘其深层所内含的简化规律性、必然性与有序性。因此,混沌学不仅在观念上突破过去科学探索的思维逻辑,“从绝对走向相对;从单义性走向多义性;从精确走向模糊;从因果性走向偶然性;从确定走向不确定;从可逆性走向不可逆性;从分析方法走向系统方法;从定域论走向场论;从时空分离走向时空统一”,更从此一与过去观念相对的起点——复杂性,进一步揭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图景——偶然性和必然性统一、简单性与复杂性一致、有序性与无序性相伴、稳定与不稳定共存的世界。可以说,一种更为贴近自然现实的新思维与新的世界图景,便是混沌学研究之重大意义。如海森伯所言:我们可以把经典物理学看作是我们所说的与我们完全分开的世界的理想化。那么混沌科学便是引导我们走出这个理想化进入现实世界的关键。
对一些物理学家而言,混沌是一门进展中的科学而不是成品,是形成而非存在。有人将混沌学视为20世纪发生的第三次科学革命,继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后,又一次更深刻地与经典牛顿力学决裂。跨出简单与线性的视野,混沌的革命能更贴切地认知并说明我们所见闻觉知到的这个世界,具体地在属于人类的尺度里发挥其作用。于是,有人说混沌理论对于有些逼入墙角的物理学家而言,是他们的新出路;或说过去一百年的科学文明把人类禁锢在“以分析、量化、对称和机械化的标准衡量世界”中,混沌帮助我们从这些限制中解放出来,容许我们质疑一些心中最为珍视的假设,并鼓励我们对于现实,提出全新的问题。就如模糊理论的创立者札德(Lotfi A. Zadeh)所言:对逻辑、精确、定量的东西充满敬意,对非严格逻辑的、近似的、定性的东西则表示轻蔑,这种态度是妨碍科学发展的,甚而疾呼:必须实现科学态度上的根本转变,放弃不现实的精确标准。
因为,混沌乃遍及一切,大至宇宙小至基本粒子,无不受混沌理论所支配。混沌现象才是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一种常规真相,反观经典科学所描绘的精确、线性的非混沌系,却是不常见的例外现象,乃至于只是一种理想世界罢了。有人归纳地说:混沌作为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及其作为科学革命的意义,恰在于它找到了经典科学无法简化的复杂现象的新的简化方法,发现了复杂性中深藏的简单规律。
可以说,混沌科学是探讨“过程”而不是研究“状态”的科学,是研究关于“演化”而不是关于“存在”的科学。
混沌科学本身具备了各种系统宏观共相且涉及系统总体本质的特性,于是可突破不同学科之间的界线,进而凝聚彼此。混沌的思维模式正逐渐扩散到所有包含科学乃至于非科学的所有学科领域,人类的知识体系亦正由过去各系统分头发展的散裂,而逐渐走向整合。或者,我们甚而可以说在混沌思维的模式中,也许我们将找到化解“两种文化”问题的进一步契机。
3.佛学中的混沌预示
科学的从经典简单性研究走向混沌的复杂性研究,跳脱过去科学一直受限的局部范畴,一旦加入了对非简单性因素的考虑,却也开拓了科学的视界,从此亦涉入了具非线性属性的社会科学领域。如此的发展趋势,从某种层面来说,更可预示其与佛学对话空间上的延展与内容上的深化。
混沌的革命特质之一,乃纳入了一切过去所不予考虑的非确定、非线性、无法具体解析表达等因素。而佛学强调“心”对于一切的关联性,对于世界探究乃以“心”为思维主轴,乃至一切物质世界,包含外在空间环境与生命个体的种种现象,皆以“心”为因,更因心念之变化而有不同乃至不可臆测之演化。然而,吾人心念不仅无法以定量或定性方法描述,其生灭变化之快速,所谓“九十剎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经九百生灭”,更难以分析测度。于是,心这样一个不可形象、不可解析表达或以科学仪器测量的不确定因素,便一直被排拒于传统科学研究之外。由此,不仅科学昌盛的结果将人类社会引导走向一种偏颇的追求倾向与世界观,更造成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心物间的巨大鸿沟而引起种种文化危机。
而今,科学开始重新审视那些一向被忽视的非确定与不可具体掌握的复杂因子,无疑地也向精神层面所可能引起的影响投注关照。尽管科学加入“心”的因素考虑,主因是来自于科学家们自己发现研究成果的不符现实性,例如从早期模糊数学将人们的偏好程度或决策的心理取向加入预测模式中,或如混沌科学全面地考虑所有不确定因素来预测实际的社会问题,其动机皆不在于解决心物间之鸿沟或是对于人类社会引导的一种修正,更不是以心理或精神为其主要探讨。然而,科学这一路的发展路线,却不经意地在分析乃至解决问题的思维上,走向与佛学以心主导世界的发展路线交会。
混沌理论在现代所揭示的自然现象界的种种特征,包括内在随机性(intrinsic stochasticity)、蝴蝶效应,以及简繁、偶必与有序无序的统一等,其实在佛学所主张的心所勾画的世界中早有所表。
首先,佛学谓“心生万法”,其过程即具内在随机性。众生心不断地生灭变异,根尘相接而有识生,尘境与诸根相合方有种种的意识分别,而其中除色声香味触等五种尘境明显来自于外界,意根所缘之法尘若据有部所言则含无表色、心所法、不相应行法、无为法等,如此一来心之变化便非完全来自于外界。那些内在的尘境牵动心念起伏,心念变化又感召外境改变或化诸行动去改变外境,内在尘境的隐匿性使得外相可见的改变无迹可考且瞬息骤变,整个外在环境看来就像处在一种随机变动之中。
简单的例子如一人无由来地觉得想变化所处环境,于是将房中家具摆设大搬动一番,不仅在事先此一举动的起念无可预知,亦无征象可寻,其将如何变动更是不可测知。即使心念由外界尘境所引起,然而,由所缘尘境亦是无法完全预知其可能产生的心境,例如对同一物不同人则有不同之喜恶感觉,乃至同一人对同一物在不同时亦可能有不同之感受,完全无法测知,而其不可知仍是来自于内在特有之不确定属性,非关外在。
因此,混沌科学所揭示的内在随机性此一现象特质,科学家或说此一种无规的非周期性行为,乃系统本身所产生的不确定性,并非来自于外在环境因素的刺激,完全是系统自身的属性;若依佛学来说,则此内在随机性其实源自于心之起灭,心之起灭非外在显而能见故言内在,且其起灭不定故说随机。
混沌另一显著的特征,乃初始条件微小的差异,经过充分时间以后,系统却可能出现显著不同的结果。此乃1963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气象学家劳仑兹(Edward Lorenz)对此所提出的所谓“蝴蝶效应”——一只蝴蝶在巴西挥动翅膀,有可能会在美国的得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这种对初值的敏感性使得混沌系统中的行为变得不可预测。佛学中,吾人心念被视为整个法界系统之初始值,一念善成光明境界,一念恶成黑暗境界,如法藏比丘多劫前,一念发愿于是有今日之西方极乐净土。一个积极向上的念头或一个不经意的恶念,皆可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乃至影响整个国家社会,如牛顿对于运动规律的发现,却影响人类几百年的世界观;悉达多太子当时就因见到病人、老人与死人的一念寻求真理、欲解众生苦的发心,于是开悟证道留下种种其所参悟到的道理,乃至今日影响人类已两千多年,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
因此,“混沌理论告诉我们,人人都拥有不自知的巨大影响力,尽管我们或许没有传统观念中掌权者的权力,每个人还是具备了‘蝴蝶力量’的微妙影响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隐藏的自由度。系统从内部到外部,都极易受到蝴蝶效应扩大化的冲击”,每一个人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与隐藏的自由度,其实就是吾人的这一念心。心能生万法,成物由心、败物亦由心,故说有巨大影响力;由心之变化幽隐难测而又有无限的可能,故而说是隐藏的自由度。于是,当佛学中极力言明万法唯心造,心净国土净,其所强调的便是这种微细心念所可能产生的蝴蝶效应,成凡成圣,净土秽土全皆由此一理而来。
再者,在混沌研究中,提出了简单与复杂并存、偶然与必然兼容、有序与无序互蕴的世界图像。其实,在佛学的领域中,早已有这样一幅景象。看来生灭无常、复杂变化的宇宙森罗万象,其实不过遵循着简单的因果法则在演化着,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无一例外。身体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正报,山河大地是依报,不同的生命个体是个别业,而山河大地乃某一些族群的共同业报,一期一期生命繁衍不断皆遵循着十二因缘法则而循环往复,此乃复杂中蕴有简单之法则,由此简单法则不断地重复而交迭出多元交会的复杂世界景象。
其次,世间万象看来随机突然而有,其实皆是因果法则之必然性所显,现前的种种其实是果相,必皆有其前因,因种成熟方有果相现前,而因种未熟前将因心念之变化召感其他外缘,乃至种下新的业因或令其他旧因种先熟,于是一一因种成熟之经历之时间长短皆不同,一一因种之果成熟之期亦不一,今世种可能今世熟亦可能来世乃至多世以后方熟,何时果熟之不可知则源自于心念所具备的内在随机性,即心念变化之事先无法预知。于是就生命的一期期间而言,由于不见前因与内在心念之变化,故其本身所现果相及所经历之外界环境果相,便看似有其偶然性,亦即,说偶然性,乃因现今不了多时之前因或不了因果法,所见的一时现象。虽说因果必然,但因何时成果,则有其随机性,因端赖于心念与外缘之变化。由此而可说,因果之必然受心之偶然影响,于是呈显必然与偶然并济的果相。
其次,因果法有其次序,此因生此果,彼因长彼果,乃至心念虚妄变化亦不能影响此序,然心念生起之随机无序,却可能让其呈现无序之表相。也就是说,因果之异时而熟,乃至前后因果因心念之随机变化而交错出现,于是可能令人乍见到大善人面临潦倒之穷途末路,作恶之人却享受荣华,或是无由来的天灾人祸,生活作息正常的人突然罹患重病,整日烟酒之人却无病无痛等等。其无序之表相其实蕴含有序,此乃有序的因果法则随无序之心念生起演化之结果。于是,我们可结论地说,心所主导的因果世界,其所呈显的便是一幅既简单又复杂,偶然且必然,无序而有序的图景。混沌学的新景象乃科学与佛学对世界认知更加相近的一个征象。
过去科学之所以难与佛学对话,在于从经典时期开始的对于佛学所言“心物相关”的不认同,因为心之作用具不可测与不确定性,甚且不依线性规则演化,在在皆违反经典科学的简单确定性质,违反其线性思维,由是“心”这个因素往往在现象界的讨论中被抽离,乃至于从根本否定其存有与影响性。然而,现代科学对于混沌研究的新发展,开始对于科学摒弃已久的不明确、不可量测之非线性因素之认可,甚且佛学中所强调一切现象之源的心识变化与作用,又是相当地切合混沌现象中内在随机性与蝴蝶效应等特质,乃至佛学因果律亦揭示出一幅统一简单与复杂、偶然与必然、有序与无序的混沌景象。也就是说,佛学所描绘的世界在过去不为科学所解,更无法认同,而现今由于混沌观念的引入,反而预示了对于心意识这个因子的认可,间接说明了佛学所揭示乃实际而非空幻的理想世界。混沌科学点出了佛学中“心造万法”景象的种种特质,而佛学的心物相关论亦正好为混沌理论圆融其说。于是,在两者对于世界认知有其相同的脉络下,佛学与科学的进一步深度对话将变得可以期待,而这样的对话立基于一种共同的认知理念,相信其结果将会启发对世界一种更真实且深刻的认识,或许不一定是何者证明了何者,理想的情形是一种双重证明,由是而引导不同信念的人们共同走向真实的认识。
作者:释见见
来源:《法音》2009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释见见法师,中台女众佛教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工业工程博士、四川大学宗教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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